首页 期刊 2018年05月号(总第71期) 以福音为动力的长老教会牧养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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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福音为动力的长老教会牧养传统

文/彭强

 

现代社会从手工业进入到大生产,发生了一个转化,就是从卖产品——也就是说卖的是产品本身的产品体验,到后来卖品牌——就是卖那个品牌所代表的生活方式。现代社会的这种转化,在不知不觉当中会让品牌成为我们认知“一个事物真正是什么”的阻碍,产生认知障碍,难以知道产品本身的益处。

 

毫无疑问,长老会在中国教会正在成为一种“品牌”。在这个品牌之下,有一些人们认为跟这个品牌连在一起的很显著的特征,比如:对教义的强调、对法规的强调、对圣职选立的看重等等这一切。但是我们会在不知不觉当中忘掉了,在它最初成为这个品牌的过程当中,是从福音里面长出来的,是带着一个高度的产品体验的,可以说是跟最新鲜的、充满热诚的产品体验联系在一起的。在这背后,凝聚了一些最初的从福音里面长出来的最基本的意义。怎么做是跟怎么相信连在一起的,而怎么相信是跟福音连在一起的。

 

我们对教义很强调,然而我们却不知不觉中忘了争教义归根结底是为了什么?乃是为了福音的荣耀。比如说,为什么长老教会的教义当中,一直要强调耶稣基督是为他所拣选的人而死,而不是为所有的人而死?争来争去,争的是什么?你可以设想,如果像今天很流行的歌《有一件礼物》所唱的那样,那么上帝在基督里面——在基督的十字架救恩当中——只是预备了一个得救的可能性;而最后,要不要得救取决于你到底要不要这一件礼物的话,那十字架本身所蕴含的救赎的能力、十字架本身的爱的能力,就落了空。所以,教义之争,不是带着苦毒的争论,不是“我的神学比你的神学版本更高级”,而是关乎福音的荣耀。不要忘了,从早期教会到改教家,教义争论的背后都是为着福音的荣耀。

 

我们也常争法规——教会为什么这样治理,怎样做是规规矩矩地按照秩序而行——这些为什么重要?因为法规是显明那位赐律法的主,是显明他的属性,是显明那位救了我们的主,是显明主对他圣约当中的百姓提出了什么责任。

 

为什么对圣职那么看重?不是因为“哎哟,我们教会有牧师,我们教会比你们厉害”;或者,“这件事,因为只有我是牧师,所以只有我才可以。”不是!圣职的背后有代表性的意义。耶稣基督是我们救恩的元首,那么他所选召、建立的这个社群,是一个在他的圣约之下立约的群体。在这里面,牧师、长老、执事为什么通过选举?选举的意义是代表性的意义。

 

所有这些,我们不要仅仅停留在“品牌”的口号标识上,而要看到这是从福音里面长出来的。

 

一个教会要持续不断地成长和发展,一个宗派要持续不断地成长和发展,一个运动要持续不断地成长和发展,其中很重要的是——我们要透过教会历史思想——什么让教会稳定?又是什么让教会变得稳定,却是死水一潭?教会稳定三个最基本的要素:教义、教制、教产。中国教会过去三十年所有的挣扎,在各个地方的教会争来争去,归根结底都跳不出这三个范畴。

 

最早的时候,教会为“一次得救,永远得救”争来争去,但是现在大家神学上都建立起来了,不太争这些问题了。这属于教义之争,但是很可惜的是什么呢?是一群小孩子在争教义。没有回到整个大公信仰当中,被其塑造,领受教义当中的那个身份。

 

教产这一部分是很特别的,对教产的理解决定整个群体是充满活力还是变得死水一潭。我们常常说:“哦,我们教会有多大的房子,我们教会有什么……”如果你对教产的理解是这样的话,那最后的结果,就像美国长老教会(PCUSA)的教会一样,他们有很多的教堂,但是他们的教堂都是空空的。那教会最大的教产是什么?马丁•路德说:“福音的荣耀是教会最大的财富。”福音的荣耀又生出什么?生出教会!生出教会的意思是什么?不是说生出那个房子,是生出一群被福音所生、被福音所塑造的人。“你们就是圣灵的殿。”我们常常忘记,最重要的教产就是人!

 

有了这样的理念之后,我们就会问,论及建造人,我们透过什么来建造人?最近这些年,很多教会开始建制。中国社会直到今天一直不停地争论“制度更重要,还是文化更重要”。有的人说:“我们中国之所以是这样烂的一种文化,充满奴性,是因为我们制度的问题。”又有的人说:“不不不,是我们文化的问题。”其实,这两者是连在一起的。有制度的问题,好的制度会有利于好的文化塑造;那反过来,好的文化让整个制度运行的成本降低。制度和文化这两者是息息相关的。

 

那在教会当中呢,就是两件事情:一个是治理,一个是牧养。治理就是解决制度的问题,但是治理若没有委身的、真实地被福音所塑造的一个社群,若没有一种牧养文化的塑造,那治理必走不远、走不深。

 

今天我们要花些时间来思想长老教会的牧养的源流和传承。我要和大家探讨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既然治理和牧养都跟教会权柄连在一起,那么这种权柄的性质是什么?第二个问题,在长老教会几百年的历史当中,牧养神学的源流和传承可以分为几个阶段?我把它分成四个阶段。最后,我想总结长老教会牧养神学的特色,总结为八点。

 

一、教会权柄的性质

 

教会的权柄到底是什么样的权柄?当我们谈到教会治理、教会牧养的时候,都要谈到教会的权柄。教会是被上帝所选召的圣约的社群,这一社群当中的权柄有怎样的特质呢?用一句话来总结:教会权柄是限制性的权柄,却是积极的权柄。

 

为什么它是限制性的权柄呢?在改教家当中,有一个人叫布塞(Martin Bucer),他被誉为改教家当中在牧养神学上影响最大的人物。布塞有一本书叫《论灵魂的关顾》,在改教家的著作当中,这本书最早地、而且比较系统地谈论教会的圣工,以及怎样牧养教会中一些有特殊需要的人。布塞在这本书里面特别界定了教会牧者的权柄。他指出,一方面,权力永远是属于基督的,没有牧者可以自称拥有权力,换言之,牧者的权力是派生性的;另一方面,当牧者以耶稣基督的权力来行事,那么作为会众来说,如果轻视牧者的岗位,漠视他们的教导,就是漠视基督。所以,一方面是在基督之下,牧者的权柄是一个派生性的权柄;但是另外一方面,这是不是真实的权柄呢?是!这是不是会众应当尊重的权柄呢?是!

 

布塞在斯特拉斯堡服事了很长时间,而加尔文曾经在那儿呆过三年。人们说他深深地受到布塞的影响。后来,加尔文在《基督教要义》中清楚地界定,上帝给教会的权柄是属灵管理的权柄。什么叫属灵管理的权柄?加尔文谈到两个最重要的原则。第一个原则,既然是属灵的权柄,那么它就是与刀剑的权柄有分别的权柄。打比方说,一个人老不长进,你不能说,今天聚完会之后你不可以回家,在教会关三天禁闭。当代社会里面很多的极端教派(cult)经常干这种事儿,这是逾越了属灵的权柄。属灵的权柄跟政府所代表的刀剑的权柄是不同的。另一方面,加尔文强调施行这个权柄必须是合乎上帝真道的整个教会的责任。换言之,天国的钥匙是给谁的呢?罗马教会宣称说,就是给了彼得和其后接续使徒统绪的主教。但是加尔文说,不,这是给合乎神真道的整个教会的责任。换言之,牧者治理和牧养的权柄,是在上帝给他的整个教会的托付之下。从这里看到,教会的权柄是限制性的权柄。

 

那么,教会的权柄是被什么限制呢?被上帝和他的话语的权柄所限制。换言之,不是想一套规章出来做,而是被上帝和他的话语的权柄所限制。

 

面对一些属于个人良心中的事务,教会的权柄也是受到限制的。比如说,在教会公共敬拜当中,如果有人说:“上帝的百姓们,现在上帝在我们中间如此地显明,每一个人都应站起来。”而某人并不站起来。若教会以权柄对他说:“你这个人不站起来,真是很不属灵哪,我们应该对你进行劝惩。”这是不对的。

 

对于信徒婚姻、家庭的事务,教会的权柄也是有限制的。比如说,牧师不可以说:“你就跟这个人结婚啦。”牧师当然可以建议:“依据我的观察和经验,我认为你们两人在一起,从信仰、事奉等方面来看,都是可能的……”你可以这样子,但是你不可以运用权柄说“你就应该如何”。

 

最后,教会的权柄面对政府的权柄,也是有限制的。

 

所以,教会的权柄是一个被限制的权柄,是被上帝和他的道限制的,相对于个人良心、家庭、政府的范畴,都是有限制的。

 

但是另外一方面,教会的权柄又是一个积极而真实的权柄。积极的权柄的含义是什么?就是,给教会的托付是从上帝来的,上帝主动地爱了他的教会,把他儿子的福音给了他们。所以,教会有责任向世界来宣告,我们所享有的信仰自由是来自于上帝和他的福音,而不是来自于地上的某一个君王的施舍。教会可以向世界来宣告福音,宣告这世界的每一个领域都在上帝的面光之中,都有责任来回应上帝在律法当中的要求,也都要面对有一天在上帝面前的问责和审判。从这个意义来说,积极地宣告福音,包括宣告律法(如果不回应上帝的律法,将面对审判),同时也宣告福音当中的应许。这是一个积极的权柄。

 

教会的章程、信仰告白、圣职的选立,其实是出于主,出于宪章,出于授权,它是限制性的权柄。但是,权柄是出于福音的动力,就是耶稣基督所说的:“天上地下所有的权柄都赐给我了。所以,你们要去……”(太28:18-19)这是一个积极的权柄,去宣扬福音,去建立教会,去向这个世界宣告:若不回转,就面对上帝的审判;若回转,却有上帝福音当中丰盛的应许。

 

我接下来讲治理和牧养之间的关系。教会中的恶,更多是藉着教会治理的权柄来处理。为什么要有好的治理?因为治理防止最坏的事情发生。当然,好的治理本身就是牧养的一部分,它跟我们说“好的社会制度本身就会产生更好的社会文化”一样。而另一方面,教会中的善,更多是藉着牧养来增长,透过福音之道在人心当中的工作成长起来。好的牧养其实也反过来促进教会中的治理,就像我们说“好的社会文化降低整个社会制度的运行成本”一样,牧养也降低了治理的成本。

 

以上内容,是首先需要面对的基础性问题,教会的治理和牧养都跟权柄连在一起,这个权柄有什么特质?一句话,教会的权柄是限制性的,又是积极的。

 

二、长老教会牧养神学的源流

 

自宗教改革之后,这几百年当中,在长老教会的传统当中,牧养神学有些什么样的源流呢?我把它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改教家们奠定牧养神学的基础阶段。这个阶段的一个基本要点是,重新发现基于福音的牧职呼召。

 

慈运理在1524年出版《牧羊人》,这本书虽不太系统,却是改教家第一本处理牧养的作品。在书的前半部分,他强调牧者要守护羊群,防止他们染病或遇到危险;讲到牧者是上帝的恩赐,负责保护群羊。而什么样的事情对群羊是最有益的呢?就是用上帝最纯净的圣言喂养他们。他在这本书的后半部分花了很大篇幅来谴责罗马天主教神职人员的邪恶和败坏。

 

前面提到的布塞,他被称为“宗教改革的牧养神学家”。他曾经是道明会的修士,后来受到路德的影响,脱离修会,跟路德一样结了婚。他大半生都在斯特拉斯堡服事,加尔文曾经在那里服事了三年,深受他的影响。布塞在1538年出版了《论灵魂的关顾》,在这本书里面他讲述了关于牧职、关于教会圣工的方方面面。

 

加尔文是一个神学家,但他最首要的身份,是一位牧师。他认为日常的教会牧养就是自己的分内之职。有一个研究者写到,加尔文的家总是向寻求意见的人开放;他接触教会和城市的所有事务;他探访患病和懒散的人,他几乎认识每一个市民。在一本传记中记载,加尔文讲到说:“今天终于有那么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家里停当了,安稳下来了。”牧职的呼召,需要很多的自我破碎,需要牧者突破自己的安舒区域。在加尔文的《基督教要义》和他为日内瓦制定的《教会法规》中,可以找到他为教会确立的牧养原则。

 

苏格兰长老会的奠基人约翰•诺克斯制定了《教会管理法规》。在其中,他把教会圣职结构确立下来:牧师、教师、长老、执事。牧师、长老、执事是在教会当中的堂会的圣职;而教师,诺克斯把一些神学教育机构,一些学校的老师,放进这样一个范畴。在约翰•诺克斯的《教会管理法规》里面,牧养是跟教会中的一些职分连在一起的,所以在苏格兰长老会,圣职产生的程序是非常慎重的。具体程序是什么呢?最基本的是三个程序:第一个是民众的选举(这在五百年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第二个就是要对候选人进行考核、考察;第三个就是进行公开的确认、祷告、劝勉,就是我们所说的按立。

 

第二阶段,从清教徒时期到18世纪。这个时期继续强调牧职的呼召,发展出扎根圣经、又富有应用性的牧养神学。

 

这一时期,在改革宗,或者说长老会的大家庭当中,出现了“双子星”——在英美的清教徒传统,以及在荷兰的第二次宗教改革传统。清教徒不满足于只是接受某一些信条作为正统,强调信徒真实地经历福音,真实地去应用福音。荷兰第二次宗教改革也是同样的精神。布雷克的《理所当然的侍奉》已经翻译成中文,布雷克就是荷兰第二次宗教改革的代表。他们强调对福音的经历——每天认识因着自我中心、因着抵挡上帝所带来的愁苦和罪,每天投奔耶稣基督的拯救,每天在福音的拯救里面生出感恩和顺服——所以,“愁苦、拯救、感恩”成为福音在生命中持续工作的一个动态过程。

 

这个时期当中,巴克斯特的《心意更新的牧师》是非常重要的作品。这是他为伍斯特(Worcester)牧者联会所撰写的。当时,他答应做牧者大会的讲员,结果他病倒了没能出席,他就把自己要讲的内容比较详尽地写了下来。他从使徒行传20:28“圣灵立你们作全群的监督,你们就当为自己谨慎,也为全群谨慎,牧养神的教会,就是他用自己血所买来的(或作‘救赎的’)”这一节经文发展出重要的牧养神学原则,详细处理事奉的动机和事奉的方法。对这本书公认的评价是“升上高天,但又稳稳地踏在大地上的作品”。

 

除了巴克斯特之外,那个时代有很多非常了不起的代表人物,比如约翰·欧文(他是公理会主义者)、汤姆斯·布鲁克斯、西布兹、博尔顿、古德温等等。他们都非常注重心灵的引导,甚至关注到——在我们今天看来非常现代性的议题——比如抑郁、缺乏自信、苦恼、试探、陷入罪中等。

 

清教徒的牧养神学有三个特点:

 

首先,强调分辨会众的属灵症状,这是辅导的前提。你要牧养一个人,你要帮助一个人,你需要分辨他的属灵症状。

 

其次,他们有对个案进行彻底研究的倾向。比如说一个人抑郁,清教徒就会仔细地研究造成他抑郁的原因,而不是简单地说“抑郁就是罪”。他们会说,要分析各种情形——有疏忽责任,有可能缺乏自信,有陷入试探,有属灵后退了,或者在各种各样的逆境当中缺乏能力,当然也包括身体因素等等。那个时代受到经院主义很深的影响。今天,我们说起经院主义都觉得比较负面。其实,经院主义是一种治学方式,像学者般的思维方式,围绕一个议题的方方面面,从左到右,正方反方,你都要把它考虑得周全。清教徒为什么被称为灵魂的医生?因为处理这些问题的时候,他们的确处理得很细致。

 

最后,他们提供的解决之道,就是帮助这些人来应用圣经,把圣经的话语应用在生活当中,并且提供具体的建议。清教徒那个时代有很多案例集。比如,他们谈良心问题的时候,就会把良心当中各种挣扎的问题都列出来,一一来看怎么用上帝的话语来处理,把这些编成一本一本的案例集。

 

荷兰第二次宗教改革,也产生了许多在神学上扎实,同时对牧养又有很大贡献的牧师们。前面提到的布雷克就是其中一个代表性的人物。

 

总之,这一阶段是发展阶段,牧养神学的很多基本概念和体系开始发展。

 

第三阶段,19世纪,是“长老会迈向现代的挣扎期”。怎样面对世俗化、面对不冷不热是牧养神学的着墨点。

 

19世纪,教会面对世俗化和不冷不热的挑战。19世纪有各种版本的复兴,可以说都是对这种潮流的反动。在这个时期,怎样面对世俗化,面对不冷不热,牧养神学的着墨点大多集中在这上面。

 

比如说,大家都熟悉的麦琴(Robert Murray M’Chenyne),中文有时翻译为麦克谦。他留下的主要是讲章,而不是牧养神学的专著。但是,他们这一代彰显了几百年以来,长老会牧养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色,这就是把公共敬拜和讲台作为牧养的最重要的方式。他们非常郑重地对待教会的讲台,反对“表演”,用麦琴自己的话来说:“无论一个牧师在讲台上讲什么,如果他在私下里没有以同等的热诚与会众面对面讲论同样的话,那么人们是不会给予重视的”。麦琴还特别地讲到:“除了讲台以外,无论你何时去探访,总要使人的灵魂得益处。”他同时代有人评论他说:“只有当他把谈话的话题引向永恒之事,他才会感到满足。”

 

另外有一个牧师叫波拿尔(Horatius Bonar),他有一本书叫做《事奉的属灵基础》(Words to soul winners)。他写到:“对于人的灵魂来说,一位在理论上持有正统观念的牧者的不冷不热的事奉所带来的毁坏,常常比一个在教义上非常不一致的人所带来的毁坏更要命。”换言之说,死的正统比起活的不正统,他觉得死的正统的危害力更大。

 

在那个时代,有一本教会论方面非常重要的著作,是詹姆斯•班纳曼(James Bannerman)所写的《基督的教会》(The church of Christ)。这本书有差不多1000页。前些年由费城威斯敏斯特神学院的教授卡尔·楚曼重新编辑,写了导言,由真理旌旗出版社再版。这本书虽然是讲长老会体制的一本经典之作,里面也充满了牧养的神学。

 

第四阶段,20世纪至今,这是“一个眼花缭乱的时代”。牧养的思路是:回归古旧的福音,发展合乎福音的教牧辅导。

 

这个眼花缭乱可以以长老会的牧师毕德生(Eugene Peterson)作为一个缩影。我读了很多本毕德生的书,以前都觉得太棒了:“写得这么活啊,写得这么有情怀!”但是,我后来越来越发现,他里面有很多游移不定的内容,特别是他越来越多地认为,清教徒传统里面有很多致命伤。从他的引文可以看到,他越来越多从东正教、当代天主教引用资料。我们吃什么,我们就会被塑造成什么。最近这几年,我们教会成为认信的长老教会,我自己也比较有意识地阅读更多的清教徒、长老会传统的作品。我体会到这种浸泡对于我有非常大的祝福。在这一过程当中,我发现毕德生有很多的游移不定。前些日子,他关于同性婚姻的谈话引起了轩然大波,也让出版他书籍的各方非常紧张,他不收回那番话的话,他的很多书就没人买了。

 

在眼花缭乱的时代当中,我还是会看到一个基本的思路。我们说福音是最古旧的,同时也是最有创造性的。若回到古旧的福音,就能够从里面不断长出常新的东西。在二十世纪这样一个眼花缭乱的时代当中,那些在牧养神学上有影响,能给这个时代带来祝福的,基本上都是这样的一个思路:回归古典的牧养的精神,发展合乎福音的教牧辅导。

 

比如说圣经辅导,正是按这一思路而有的牧养神学。第一代建立者亚当斯,当然他比较早啦,我在神学院时也念他的教牧神学的教科书。从今天的眼光来看,你可能觉得他的辅导模式太粗糙了。比如他特别强调,所有的改变都要由心意更新而变化,都要先从头脑改变开始。这一特点,在第一代圣经辅导里是非常强的。但是,问题在哪里?问题是有很多人,你让他头脑改变,但是当他没有感受到被拥抱、没有被爱的时候,当他没有吃饱、没有人陪他多走几里路的时候,他根本就听不进去。他的头脑不可能改变。所以后来的第二代、第三代圣经辅导就会整合进去更多的工具,变得更加平衡。

 

又比如周必克牧师,他任教于清教徒神学院,他很注重家庭敬拜的传统、圣约的神学与牧养的应用等等。卫天牧(Timothy Witmer)牧师,写过《善牧领袖》,他的整本书的内容,都是要重新地回到历史性的考察当中,回到那个古典的精神当中,研究古典的精神背后跟福音是什么样的关系,然后从其中得出今天的应用。我们今天就在这一当代发展的阶段中,愿我们在眼花缭乱的世代中持守古道,发展合乎福音的牧养。

 

三、长老教会牧养神学的特色

 

我把长老会传统当中的牧养神学总结为以下八个特点。

 

1、堂会作为牧养场所的重要性

 

牧养教会,首先在哪里牧养?不是在世界当中牧养,不是在孤儿院当中牧养,而是在堂会当中来牧养。加尔文在日内瓦设立的教会体制当中,设立了各种不同职分,而这些职分的确立,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每一个个体的教会都是一个牧养的单元。所以长老每周都要有时间来处理会众当中的纠纷,如夫妻吵架等等,都要有辅导、有探访。加尔文对执事的工作评价非常高,他认为执事其实有某种程度上的牧养功能,他们受委托来照料穷人,也需要给这些人劝勉和安慰。

 

加尔文非常注重实际的牧养关系,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你甚至也可以说,加尔文并不认为教会体制是绝对的。历史学家谈到过一个案例,当时法兰克福的难民教会考虑处置一个叫普兰的牧师,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说普兰没有受到合适的按立,就像我们中国的家庭教会往往有老前辈,他没有读过神学院,没有经过什么样的按立。加尔文就斥责他们。加尔文说:“应该承认那些第一次播种福音的人为牧师,而不要拘泥形式。”这种灵活性使加尔文能够对各种政治背景下的改教运动都产生影响。

 

其实跟早期教会处理一些受逼迫地区的传道人的职分问题非常近似。逼迫来的时候,很多牧师、主教就逃了,逃了之后谁来照顾羊群,就是作为牧人呢?可能就是那些装备不是那么全备的这些人。等逼迫过去之后呢,逃掉的那帮人又回来了。这个时候就要面对类似于我们家庭教会的情形,怎么解决老一辈服事工人的权柄合法性的问题。有一个教父叫希坡律陀(Hippolytus),他谈到这一点,说:“这些为主的名而被锁链捆绑的人,不会有人按手在他们身上,因为这样子的人已经由于他受的苦难而有了担负这项职务的尊荣。”换言之说,谁为他们按手?圣灵,基督为他们按手。当然,他这样说时,并不是说这样的人不要继续学习,不要继续成长。

 

这可以为处理和平时期与逼迫时期的圣职问题提供灵活性。今天有的长老会的人,到一些传统的家庭教会,说:“你们在这些地方牧会,必须经过我们按立,然后,你们的牧养、治理才是合法的。”这样就越过了上帝的手在历史当中的工作,没有把今天已经领受圣职的人看得合乎中道。

 

当加尔文谈到这些内容的时候,他其实是在谈怎么样让堂会成为牧养的基地,牧养的场所。

 

约翰·诺克斯在他的实践当中也很类似。他说,对于每一群特定的会众而言,都有牧师、长老和执事管理他们的事务,他们就构成了地方教会的堂会。这是治理的机构,也是牧养的机构。他每周要开会,然后讨论教会事务和牧养当中的难题。当然,长老会最初也会面对牧师不够的情形,那怎么办呢?有一些权宜之计,有点像我们所谓布道所的设定,就是在没有牧师的地方设立读经员,或者把一些受过装备,经过考核者设立为劝诫师;同时,在一个区会当中设立监管的牧师,来巡回坚固教会,监督这些读经员、劝诫师的举止行为。

 

几百年以来,以堂会为基础的牧养在长老会传统中很关键。一方面,堂会是保持教会活力,透过牧养让一个生命共同体的活力发挥出来的基本单元;另一方面,堂会是保守纯正信仰的中流砥柱。通常,最先变得自由化的都是机构和神学院,在教会历史中,包括我们中国的教会历史当中,这一幕都不断地发生。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华北神学院从自由化的金陵和齐鲁神学院出来,就是一个例子。当时,山东的长老教会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堂会作为牧养的主体,这个对于我们中国家庭教会今天的意义非常重大。堂会和教区有什么不同,驻堂牧养和大团队的派单制有什么不同?我的总结是,教区的牧养叫“天恩浩荡,偶尔施甘露”;堂会的牧养是“道成肉身,住在其中,有恩典有真理”。这也是过去的“派单制”和今天正在转型的驻堂牧养之间的区别。

 

2、众长老分担牧师的牧养职分

 

布塞在他的《论灵魂的关顾》中,把牧者分为长老(牧人/教师)和负责周济穷人的牧者(执事)。长老接续使徒的牧养事奉,确保教会内的成长,变得圣洁,长大成人,作主门徒。要达到这一目标,长老需要教导、警戒、惩罚、安慰、赦免。他给出设立多位长老的理由。他说,这么重大的责任不能够由一个人完成,上帝也没有这个意思,他没有将所有的恩赐只给一两个人,恩赐有很多种,因此长老需要有多位。长老应该来自社会的各阶层,只从某种社会地位当中选任长老是错的。那时候,布塞已经清楚地看到,当时的教会在选任长老时过分重视学识,而忽略了敬虔和属灵热诚。

 

约翰·诺克斯对于平信徒长老的观点是,他们要为着交托给他们的羊群殷勤守望,无论是在公众场合还是私下里,都不应当有腐败进入他们的信仰及行为当中。

 

卫天牧在他的《善牧领袖》当中也特别写到:教会领袖是要蒙召成为牧者,而不是董事会成员。圣职人员需要在人群中建立、培育个人性的牧养关系。我们强调牧师的权柄是受托的权柄,牧师在上帝面前受托,牧师也受到信条和章程的约束。在这个意义上,牧师的牧养受托于长老会。所以,把这个理清楚,既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监督。

 

卫天牧在他的书里特别讲到:“改革宗教会,尤其是加尔文时代的日内瓦教会,以及苏格兰长老会,为治理长老和教导长老并肩看顾羊群的职分奠定了基础。他们共同负责确认地方教会会友,为群羊提供持续的关怀、培育和纪律管教。”所以,众长老在分担牧师的牧养职能,一同牧养。

 

3、把公共敬拜和讲台作为最重要的牧养方式

 

加尔文在他的遗嘱当中写到:“我一直尽力在讲章、著作和注释当中传讲完备和纯正的话语,忠心解释上帝神圣的经文。”长老教会的众多教会在这几百年间,最后走上新派的,大多是偏离释经讲道传统、越来越多地讲各种社会议题的教会。最能够建造上帝百姓,最能够让整个堂会成为神的国度的一个堡垒的,就是一个一个的主日、一篇一篇的讲章,规律而目标明确的每周解经讲道。加尔文称那些穿着主教服招摇过市,但是不用道来牧养人的是“从不讲道的哑巴”。后来清教徒也称那些照本宣科的国教的牧师是“哑巴狗”。要系统地解经,并且不只是知识上的宣讲,要对人的良心来宣讲。

 

4、要把个别牧养作为必不可少的补充方式

 

在长老教会的传统当中,牧养会众的特殊需要是很重要的,却常被忽视。布塞在他最早的教牧神学书里,依据以西结书34章,看到各种不同需要的人。“瘦弱的,你们没有养壮,有病的,你们没有医治,受伤的,你们没有缠裹,被逐的,你们没有领回,失丧的,你们没有寻找;但用强暴严严地辖制。”(结34:4)瘦弱的,有病的,受伤的,被逐的,失丧的,这里提到了各种不同的人,及不同的牧养目标与责任。布塞特别地讨论了怎样服事各种特定的人:1)把那些因犯罪或错误而迷路的人,带到基督面前和教会里面(积极寻找他们);2)挽回那些背教的人(但是,必须要他们面对罪,唯有悔改和赦免,才有医治);3)挽回那些虽然留在教会,却陷于罪中的人(帮助他们认清罪,悔改);4)挽回教会里面那些软弱的人,令他们再次成为强壮活跃的基督徒(不同的疗法);5)保守和建造那些已经住在基督里的人,也就是那些健康强壮的人(教会在牧养上往往忽略他们)。

 

加尔文用一个比喻说“教会是母亲,也是学校”。母亲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教会要喂养信徒。学校的意思是什么?教会要教导、训练信徒,提升他,塑造他。所以在威斯敏斯特准则里面特别地讲到,牧者的职责不仅是在公开场合教导人们,也要在私下里教导他们,特别是告诫、劝勉、责备和安慰。

 

巴克斯特在《心意更新的牧师》里面说:“我从很多年的经验当中发觉,有些无知的人长久以来都不能从听道当中得益处,但是在半个小时的亲密交谈后,所得到的知识,以及良心当中的悔疚,犹胜十年公开讲道。”巴克斯特特别警告后来作牧者的:“那些拒绝这个事工,也就是拒绝私下牧养事工的牧者,将在基督的宝座前受审,在他们所看顾的羊群的过犯上有份。”他说,牧养事奉的范畴,牢牢地建基于牧师和会众之间亲密和关爱的关系。

 

5、要理问答在牧养当中的显著作用

 

巴克斯特曾在科德敏斯特服事,那是一个只有两千人的村庄,但是他在那里带来了复兴,帮助那里的八百个家庭,帮助他们建立信仰。他每周一和周二都教导要理问答。在《心意更新的牧师》这本书里面,他列出六个理由和十七个益处,讲为什么教会要用要理问答来牧养和建造人。他所说的要理问答的应用,还不只是说你开要理问答的班,而是需要应用,在家庭的探访中应用要理问答,在医院的探访当中、在医院的陪伴当中应用要理问答。他说:“要理问答本身就是用福音来苏醒人心。”不断地向他们讲明真理,嚼烂分给他们,让他们在福音中回转。他相信,要理问答在牧养中的应用,这是教会得以改革的主要途径,也是国家将来的希望所在。

 

我最近几年跟荷兰改革宗的人士接触的时候,深深地感到他们把要理问答融入到了他们的血液里面。当慕道友问他们问题的时候,他们用要理问答来回答,而不是自己想一套,即使是用自己的话,要理问答也已经深深地塑造了他们。他们去探访一个家庭的时候,同样跟人分享要理问答,切合那个家庭的实际,今天在什么方面需要安慰,今天有什么福音中的应用可以向他们宣讲,今天需要有什么样的归正。这一点很值得我们学习。

 

6、对家庭敬拜的强调

 

布塞在《论灵魂的关顾》这本书里面谈到,牧师要召集整个家庭来指导他们。比如说,他特别谈到一个人生病,生病往往可以令整个家庭悔改,因此我们在对待病人的时候,也当尽力地将他们和他们的家庭带回到基督那里。

 

《威斯敏斯特信仰告白》21章也特别地讲到,除了公共敬拜之外,“每个人每天在家庭当中,独自在隐秘处,都要敬拜上帝”。所以,有公共敬拜、家庭敬拜、个人敬拜。威斯敏斯特大会也颁布家庭敬拜指南。巴克斯特有系统地约谈家庭,教导他们,考问他们对要理问答的认识,给他们合适的属灵指引。所有这一切行动,都是要来帮助他们在家庭当中建立家庭敬拜,让家庭敬拜成为教会公共敬拜的基础。很多人没有注意到,中国家庭教会运动的展开跟长老教会的家庭敬拜传统有很大关系。在1949年前各地教会探讨政权变色后敬拜如何继续的很多会议中,长老会在其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当教会无法进行我们今天这样的公共聚会时,信仰如何维持呢?就是在家庭。在我们的家庭中有敬拜,有一些其他的弟兄姐妹加入进来,这就是家庭教会最早的源流。

 

7、强调牧养的实践是建造人的良心

 

明白真理和应用真理中间有巨大的鸿沟。真理应用的战场是在哪里呢?首先在基督徒的良心当中。在良心当中既带来福音中的自由,也带来福音中的责任。基督徒的自由是什么?是被福音之道,被基督的宝血所洁净。所以,良心的平安是跟救恩的稳固连在一起,跟得救的确据连在一起的。而这个良心被洁净的人,他深深地被上帝的荣耀所抓住,他知道自己是立约的百姓,从这个恩典里面带出属神的儿女要活出蒙召的责任。长老教会为什么可以在几百年里面产生影响?处理良心的问题,才厘清了自由和责任的平衡。我们今天公民社会想要塑造公民的理想人格是什么?就是自由而负责任,对吧?比如说遇到事儿的时候,你不能说:“不是我自由在选择,而是你帮我做的决定,我不负责任。”但是,同时呢,我又不是说:“因为我是自由的,所以我爱怎样就怎样。”我知道我在这个共同体当中,我知道在这个立约群体当中,我有责任。

 

当代有位长老会的牧师傅格森说,我牧养教会这么多年,其实处理来处理去,都是在处理基督徒良心的问题。有的人良心太紧,有的人良心太松。良心太紧的人天天惶恐,没有救恩的确据,需要向他分享白白的恩典,分享永恒的拣选;良心太松的人不承担基督徒的责任,他们却视自己为得救的人。他说,对这样子的人要提醒他们,你是不是真的是蒙恩的人,你若是蒙恩的人,必活出一个与蒙召的恩相称的生活,必承担基督徒在圣约当中的责任。

 

8、强调律法与福音的平衡

 

如果我们不传讲律法,我们就难以明白福音的甘甜。同时,上帝的律法,特别是十诫,是我们成圣的指南。这在长老教会,无论是透过要理问答,还是整个教会牧养的神学,都是非常强调的,就是律法和福音的平衡。这种平衡怎么落实呢?通过讲台,强调旧约与新约的一致性,律法中的福音,福音中的律法;通过要理问答,要理问答既讲福音,也讲十诫;通过成员制,福音入门,也落实福音的责任。

 

我们一起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主啊,我们在你的面前,我们作为第一代的长老教会,我们在各个方面都走得跌跌撞撞。主啊,在这个过程当中,在国度中,我们可能常绊倒其他的弟兄们;在我们自己的教会当中,也常常因为我们的无知、过失,主啊,我们常常绊倒他人。但是,主啊,我们感谢你,因为你是用你的福音,用你的宝血把你的教会买赎回来。主啊,我们感谢你,我们并不是孤单的,在我们的前辈当中,有云彩般的见证。主啊,他们为福音打了忠心的仗,忠心地回应呼召来牧养群羊。主啊,求你来帮助我们,帮助我们这一代的教会,帮助我们,不只是可以在真道上站立得稳,不只是战斗的教会,并且也是建造的教会,是牧养的教会。求主更新我们,引导我们。奉主耶稣基督的名祷告。阿们!

 

参考文献

 

卫天牧:《善牧领袖》,陈曦译,鲍德温公园:山行文化,2015年。

凯文·范浩沙和欧文·史朝恩:《牧师——公众神学家》, 周俞雲翔译,南帕萨迪纳:美国麦种,2016年。

波拿尔:《事奉的属灵基础》,张澄道译,香港:改革宗经典出版社。

巴克斯特:《新牧人》,张澄道译,香港:改革宗经典出版社,2003年。

波纳:《麦克谦传》,景丽译,兰州: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2015年。

德里克·蒂德博尔:《灵巧好牧人》,陈永财译,香港:基道出版社,2004年。

加尔文:《基督教要义》,钱曜诚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

James Bannerman, The Church of Christ, Edinburgh: Banner of Truth, 2015.

 

[1] 本文根据作者于2017年7月华西归正神学论坛讲座录音整理。——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