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神学角度看教父们的思想贡献[1] ——《什么是历史神学：从历史视角理解早期基督教思想的塑造》书评

文/孙毅

 

历史神学的重要性

 

近来阅读吴国安博士的新作《什么是历史神学：从历史视角理解早期基督教思想的塑造》[2]，感触颇深。十余年间，作者在四所不同的神学院教授教会历史及系统神学，游走于历史与神学之间，对于两者之间的张力有着深刻体会[3]。因此，吴博士希望通过本书探讨一个核心问题：基督教的历史神学是什么？它有什么功能？[4]这个问题在我心中引起了强烈共鸣。神学往往被视为基于启示所建构起来的、超越时间与空间的永恒真理，那么，它与历史这种易逝性的时间因素之间究竟有何关联呢？

 

我们今天所了解的所有神学体系都是在特定的社会历史进程中逐渐形成的。这一事实为我们提供了一条理解神学的重要路径：将神学观念发展的因果脉络置于当时的社会文化背景下，从而使这些神学理论的含义与规范在具体的历史处境中，得以更清晰地呈现。正如书中所言：“历史神学较诸单纯的神学史更深入到历史现象背后的条件和脉络，由此更好地展现历史变化的前因后果。”[5]与系统神学的路径——直接进入一个神学理论的体系中，透过其相互关系来理解每个部分的含义——相比，历史神学的路径其实是不可替代的，它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在自己所处的历史处境中来思考神学问题。

 

然而，正如作者在书中所指出的：“历史神学重要则已，在一般华人神学院中却鲜被恰当教授。”[6]这是一个需要反思的现象，一个原本十分注重历史维度的华语文化传统，为何在神学思考上却忽略了历史的维度？

 

本书正文分为5章，内容涵盖了初代教会到奥古斯丁大约五百年的历史时期，特别着墨于三一论、基督论、救赎论（教会论）在这段时期的形成过程。随后的两个附录中，主要讨论了圣经与神学，以及神学与历史之间的关系，这些内容涉及作者想要探索的历史神学的方法论问题。

 

教义的历史发展与形成

 

在1-5章中，作者关于三一论、基督论、救赎论之教义的形成的描述，充分展现了他所理解的历史神学的呈现样式。作者不仅详细梳理了每种教义在历史进程中的来龙去脉，并提供了丰富的历史细节，同时还从神学角度对形成的教义进行了规范性分析，这有助于读者更深入地理解其中的神学含义。

 

这种梳理特别涉及到基督信仰与当时主流文化的关联。就三一论来说，其表述时所采用的术语，原本都有其所处时代的希腊文化处境下的具体含义，将这些术语借用到基督教教义的表达上，乃是经历了教父们思想上的消化与更新，“从而将希腊哲学的本体论思想合乎规范地纳入到基督教传统的视野之内。”[7]这个过程持续了两代人，约六十年的时间。最后在加帕多加三教父[8]时期，“ousia[9]确定指称共有本质，hypostasis[10]则指称个别存在。这个‘必也正名’的术语定义一扫之前相关讨论的阴霾，确定东方教会关于三一教义的标准表达。”[11]

 

一个术语字面的言外之意，只有在其所处的历史语境中才可能被更丰富地展现。这意味着，只有回到历史处境之中，作为后人的我们才能理解这些术语在当时语境之下被赋予的新含义，从而使我们在当今时代的语境下对这些术语进行更为精准的翻译与使用。

 

本书让我们看到，教父们在表述三一论及基督论这两大教义的过程中所使用的术语，虽然其含义经历过更新与转变，但主要还是来自于当时占据主流文化的希腊哲学体系。这是否意味着，用现代汉语来翻译三一论教义时，所使用的术语亦需考虑其背后的东方哲学思想，才会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些教义对处于华语处境中的我们所具有的意义？当然这是延伸出来的问题，本书并没有讨论。

 

历史神学的概念与方法论

 

作者把对历史神学之概念与方法的讨论放在了两个附录中，分别讨论了两个相关的问题，即附录（一）：从“圣经”到“神学”，以及附录（二）：“神学”在“历史”中。前者想面对的是，除了圣经之外，为什么会有神学？为什么需要学神学？后者想面对的是，在历史中发展而得的神学岂非人为的、相对的？

 

对于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比较简单，用作者的话来说，就是：“圣经是通过神学才到达我们。”[12]换言之，圣经乃是经过了某种传统的诠释才让我们更加明白。这个结论或许比较容易理解。可能存在争论的是对第二个问题的讨论。尽管我们常说基督教是一个历史性的宗教（或信仰），但如何把握这个信仰的历史性，仍然有很多争论性的话题。

 

作者在这里所作的一个重要区分就是：“我们也须认清一件事，即‘真理’本身以及‘对真理的认识’这二者诚然彼此相关，却不完全是同一件事。”[13]我们这些活在具体历史处境中的人所传承与构建的神学都属于“对真理的认识”，永远不能代替启示出来的真理本身。因此作者提醒我们，需要培养这种历史意识：“真实寓居在时间中，这种意识及能力并非与生俱来、自然而然。放弃‘我（们）超越时间’的假象，承认自己就在历史中，作为历史的一分子，这种对时间的意识（或‘时间备忘录’[memento tempori]）需要培养。”[14]

 

当然这里有争论的地方，倒不在于承认“对真理的认识”与“真理”之间的区别，而在于如何理解两者之间的关联。就理解这个关系而言，关键点在于作者所提到的，构建这种“对真理的认识”所使用的“神学式批判实在论”（theological critical realism）的方法。这种方法一方面承认上帝（真理）相对于人具有终极实在性（objective reality），并且作为主体（subject）在主动启示自己；但另一方面，人作为受造物，受到堕落所带来的罪的影响，对真理的认识难免受到其历史处境的限制，只能“在历史中通过与他人的批判性交流和对话，渐进且忠实地理解、趋近永恒真理”。[15]

 

这就带来历史神学领域难以回避的一个争议：构成对真理认识之方法的基础在哪里？是人与人之间的批判性交流，抑或是历史学科的批判或考据方法带来的更接近真理的认识？还是“真理”自身在处境中的呈现，即上帝针对着某种处境下的特别启示，从而使人对真理有更多的认识？本书并没有对此展开争论。不过作者在附录（二）的脚注中提到撒母耳·亚当斯（Samuel V. Adams）的《神的实存与历史方法：与赖特批判性对话时的一项神学史考察》（The Reality of God and Historical Method : Apocalyptic Theology in Conversation with N. T. Wright）这本书，他就其中的天启神学（apocalyptic theology）运动对批判实在论的批评所给予的反驳性回应，还是多少让人一窥这个争论的存在。

 

总之，本书对“何为历史神学”的讨论，可以看作是华语神学家在历史神学领域所作出的重要探索，非常值得那些对历史神学这一领域感兴趣的读者或研究者仔细阅读。

 

作者简介：

 

孙毅是北京大学哲学博士，曾在大学教书，并任北京一间教会的长老。现在从事神学教育，及历史神学领域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