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期刊 2008年01月号(总第09期) 今夕何夕——经上所指和我们所在的教会与世代[注1]

今夕何夕——经上所指和我们所在的教会与世代[注1]

文/陆昆

 

上篇  走向耶路撒冷

 

在符类福音中,带来上帝国的耶稣受到犹太宗教、政治势力,以及罗马帝国政府的攻击和迫害,而耶稣要求门徒和他站在同一边,一起面对世界的迫害。真正严峻的冲突发生在耶稣弥赛亚的身份被宣告出来以后,耶稣和门徒走向耶路撒冷的过程中。马太和马可用近六分之一的篇幅,表现耶稣三次宣告自己到耶路撒冷受难,而门徒三次对此宣告做出极不恰当的回应,(太16:13-20;34;可8:37-10:52),而路加则把这一段写成10章的篇幅(路9:18-19:27),且对这种冲突的强调持续到受难周的叙述上。(路22:14-30)。

 

耐人寻味的是,每次耶稣宣告自己受难,门徒的反应若不是鲁莽的拦阻,就是懵懂的沉默;而紧接着的,是门徒之间谁为大的争论。这种争论在“认信叙述”之前并没有在符类福音中出现过。在走向耶路撒冷的叙述中,耶稣一改若不用比喻就不说什么(可4:34)的说话方式,一再明明地宣告,而门徒也一再地做出极不近情理的奇怪回应,直至令人惊骇的地步:

 

“耶稣又叫过十二个门徒来,把自己将要遭遇的事告诉他们说:‘看哪,我们上耶路撒冷去,人子将要被交给祭司长和文士,他们要定他死罪,交给外邦人。他们要戏弄他,吐唾沫在他脸上,鞭打他,杀害他。过了三天,他要复活。’西庇太的儿子雅各、约翰进前来,对耶稣说:‘夫子,我们无论求你什么,愿你给我们做。’耶稣说:‘我给你们做什么?’他们说:‘赐我们在你的荣耀里,一个坐在你右边,一个坐在你左边。’”(可10:32-37)

 

在符类福音中,“走向耶路撒冷”的叙述本身带有隐喻性,如果考虑到路加有意把福音书和使徒行传讲述成从加利利到耶路撒冷,再从耶路撒冷到罗马的两个行程,这种意味深长的隐喻性就更为明了。

 

耶路撒冷是大君的京城,耶和华的锡安山,大卫之约的记号,神在这里赐下他对他子民肯定、同在和保守的应许,是以色列末世复兴的盼望所在。不仅如此,当时的耶路撒冷既是犹太人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又是罗马帝国在叙利亚和犹太地统治的中心。作为弥赛亚进入耶路撒冷,对于耶稣而言,因为先知不可能在耶路撒冷以外丧命,但对于门徒来说,却是大卫一样大能的勇士要带着权柄登基做王。从主流犹太人所歧视的、外邦人混杂的犹太聚居区加利利,进入到犹太世界的中心耶路撒冷,是在弥赛亚显出他真是弥赛亚的时候,这一小群与拿撒勒人耶稣相连接的加利利人,也要完成从边缘到主流,从卑微到尊荣,从异端到正统,从受歧视和欺压到受尊重和信任的地位的彻底转变。

 

这真是一群同床异梦的伙伴。本来应当与耶稣一同分担弥赛亚奥秘和痛苦的门徒,却固执于自己完全与耶稣离心离德的荣耀梦想,以至于执意对耶稣的宣告和警告充耳不闻。

 

每一个成年人的人格中心可能都有一个触犯不得的禁区,他会说,“别的一切都好说,但这个地方谁也不可以碰,有谁敢碰,天王老子我也不认!”这个禁区靠着他对整个人生的委身和投入,靠着过去全部的人生经验和所受的教育来支持。他以一种确实的信念对自己的人生抱一个期许,那是他的准则,他的梦想,他的珍宝,是自己全部的意义所在。甚至信仰也难以改变——相反,信仰常常被改造以服务于——这一核心期待。彼得以肢体动作莽撞拦阻的激烈反应,门徒竭尽全力的固执与拒绝,无不表明耶稣对自己弥赛亚使命的宣告怎样地触动了门徒的核心人生期待。

 

门徒的这种期待源自根深蒂固的弥赛亚观。当时的以色列人热切盼望着一位大卫王式的弥赛亚:武士、谋士,带着超自然的智慧和权能进入历史,推翻外邦列强的压迫,恢复以色列的自由和繁荣,并带领以色列统管外邦;他将建立一个政治的,以满足肉体需要为目标,靠武力维持统治的新以色列国。路加记录甚至在耶稣复活之后,和耶稣一起的门徒仍然期盼着这样一个国度的即刻来临,他们聚集的时候问耶稣说:“主啊,你复兴以色列国就在这时候吗?”(徒1:6)以色列人对弥赛亚的盼望,与其在历史中摆脱民族和社会压迫,进入富贵、自由和荣耀的世俗梦想紧紧相连。

 

而福音书显明,在这一点上,门徒和不信的以色列竟毫无区别;唯一的不同只在于,他们相信拿撒勒人耶稣是那带来以色列物质上复兴的弥赛亚。对于发现耶稣伟大的能力并且信从他的门徒来说,不信者的攻击和蔑视是不堪忍受的。自以为是更好的人,有更好的见识和判断,却反而因此受到不公平的轻视和疏远,不难理解,这会引起怎样热切的、伸张的渴望。

 

但门徒的渴望不仅仅如此。耶稣第三次也是以最鲜明、直观,甚至刺激感官的方式宣告弥赛亚的受难时,西庇太的两个儿子要求预订耶稣王位左右的位置,他们对于富贵与权势的热望,似乎远远超过两个加利利无知渔夫可能的梦想。讽刺的是,这种奢望,正是和他们同在且与他们结盟的耶稣自己,以他的医治、供应、释放的大能在他们心里激活的。

 

他们错误的,今生之王的弥赛亚观念,根基于人性深处对荣华富贵的渴望。这渴望被周围人的轻视和误解,同时被耶稣的大能强化,成为门徒充满恐惧和梦想的核心期待。“二人不同心怎能同行呢”?耶路撒冷的行程是真正的同床异梦之行。

 

若问今天的中国教会身在何方,心系何处?最为典型的一个图景就是“走向耶路撒冷”。

 

这不仅仅表现为二三十年代以来前辈们激荡人心的宣教异象,今天仍然如此鲜活地激励着教会,以至于一曲《宣教的中国》唱遍华人教会,“中国承接福音最后一棒,走向耶路撒冷”成为今日中国教会无可争议的共识;而且还表现在,长期以来处于边缘和末流地位,长期受政权压制和主流社会忽视、歧视的中国教会,今天如此强烈地盼望迅速地摆脱现有境况,获得合法和受人尊重的地位,进而发挥和展现自身诸多的资源优势——当今社会紧缺的伦理资源;长期积累的道德形象;与西方主流社会的连接和相适应的文化形态;基督教“应许-信心模式”所具有的励志功能;基督教社群的彼此支持的共同体关系等一系列社会文化性优势——以进入并支配主流社会,以至于最终可以期待一个君士坦丁式的大转变,一个“基督教化”的中国。海外宣教士和中国同工,传道人和平信徒,灵恩派和改革宗,海外华人教会和大陆教会,“走向耶路撒冷”的图景成为这些在众多问题上彼此歧见,攻击不断的基督教群体的强烈共识与热望。

 

虽然在教会历史上,不期而然地,一再有教会兴起带来民族和国家(或者其他大型社群)皈依和复兴的事实,但如此庞大的人群自觉、热切地期待着这种转化带来的社会文化影响,却是今日中国教会相当独特的现象。如此众多见识各异的基督教群体在二三十年的时间里,共同把信仰的热忱放在对地上的耶路撒冷而不是天上圣城的盼望上,并且对此进行引经据典的正当化论说,以笔者的陋见,似乎不是教会史上常见的情形。

 

即或有人能够更加博学地指出,这种对地上国度大规模、持续的盼望,在教会历史上并非罕见,我们也必须承认,除了在门徒和耶稣走向耶路撒冷的路上被强调出来以外,这种期待在整个新约的正面教导中非常陌生。它并非直接来自对圣经的解释,而由其他因素所激发:人心追求尊荣、舒适和安全的自然倾向;在边缘状态下受压制的不快感受;传福音和牧养的服事中感受并确认的必要性;更重要的,教会和外界提供的明显的可能性甚至是必然性,以及习自历史的,对这一过程的自觉,等等。换句话说,这一种取代了真正“不至于羞耻的”末世论盼望的,走向地上耶路撒冷的热切渴望,并不真正来自对圣经和教义的理解,虽然有学理素养的人大可以在有立意之后,从圣经里找出很多根据。

 

虽然走向耶路撒冷是中国教会一致的热望,并在现实提供的可能性上,可以说是必然的结果,但可以确定地说,这一过程的完成并非圣经(因此也未必是圣灵)而是现实和欲望留给我们的作业。因此,有必要从圣经的角度再度思考和确认这一问题,查考基督教处于边缘地位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历史中的教会并不总是处于边缘地位,我们完全可能从找出一些导致有形教会处于边缘或者主流的原因。近来因为强烈渴望摆脱亚文化群体的地位,我们就更加积极求问教会为何未能进入主流,以期摒弃那些因素,使教会荣进圣城——比如福音最初传入的方式,超越性宗教观念的缺乏,信徒群体的身份构成,自我意识,政教关系、教会的社会参与,教会价值与主流社会的差异,等等——这其中,我们容易把一切拦阻教会进入主流社会的事物,不分青红皂白地归结为“长期处于压制状态下形成的褊狭亚文化群体心态和模式”而加以摒弃。

 

比较为难的是,虽然不是毫无可能寻找到各种分散和支离的资料来建立“合乎圣经”的进入主流社会的方法和原则,但毕竟圣经本身并不试图真正解决基督教会处于边缘状态的弱点,因为圣经认为,教会被社会所拒绝的真正原因,不是一时一地的社会政治文化因素,而是基督教和世界构成本质的迥然相异。

 

“世人若恨你们,你们知道(或作:该知道),恨你们以先已经恨我了。你们若属世界,世界必爱属自己的;只因你们不属世界,乃是我从世界中拣选了你们,所以世界就恨你们。”(约15:18-19)

 

此外的大段经文也在明显地强调这种区分。以至于世界或外邦人和教会的冲突是读圣经时最直观的信息,要想否认它,真需要长篇累牍的迂回论证才能稍有成果。

 

基督教处于边缘地位,是因为属上帝的、真理的、生命的、属灵的统治进入了属魔鬼的、谎言的、属肉体的和死亡掌管的世界,而这种相属的关系并不由单个因素决定,相反,这些因素由其整体的存在结构和关联决定。也就是说,并不存在不信的世界中有没有属神的因素这样的问题。相属是结构和关联的问题,而不是个别因素的汇集和分析。不幸的是,这一了然的圣经真理实在正是很多人试图摒弃的,所谓“时代论的”、“二元论的”、“亚文化的褊狭心态和模式”之一。

 

若教会的边缘化,真正的基督教不被世界接纳的原因是教会和世界存在结构和关联所决定的不同归属的话,那么,这种边缘化就是基督教的本质之一。若真如此,很多阻碍教会进入主流社会的因素就无法剔除;而为了进入主流而剔除某些“亚文化心态和模式”——事实上人们往往用这一类的词汇指向中国教会属灵前辈们以生命和苦难持守和验证了的宝贵真理——必然会伤及基督教的本质。基督教如果不做出某种本质上的牺牲,最终是不可能拥有这个世界的。

 

虽然“走向耶路撒冷”是十分普遍的梦想,并且充斥在教会的宣讲、祷告、见证和各样活动中,但关于这种梦想的神学依据,笔者并未注意到有系统阐述的代表性文件。我们宁肯去看福音书中情形。

 

在福音书中,门徒所缺乏的,正是基督使命最核心的一点。耶稣一切的宣讲和神迹,都是在显明,永恒的上帝国度正在通过耶稣本人的道和作为进入这个世界。因此,在基督里世界面对神永恒的审判;因此,必须悔改离弃罪,并且以信靠和顺服归入耶稣;而通过基督的死和复活的替代性救赎的工作,永恒的赦免必会临到在基督里的人。而人得以与基督联合,虽然表现为主观的信心和决定,却是圣灵和活泼的圣道主动工作的结果。所以耶稣的死和复活以及此后圣灵在教会中的降临,正是被保罗看成是单一的救恩史事件的十字架事件。因此,对耶稣的神国度的理解,也必须以他的死和复活以及圣灵降临为中心来理解,就是以替代性救赎为中心来理解耶稣弥赛亚使命。而这应该正是为当时的门徒无法理解和接受的绊脚石,也是此后对耶稣的真信心与仅仅是文化或道德认同之间的分水岭。

 

当我们说耶稣的基督使命的核心是替代性救赎时,从根本上避免了试图直接以地上国度的经验泛化的类比来理解神国的可能性。

 

是的,对神国度的理解,必须从替代性救赎的核心去理解,才能避免把它泛化为某种地上国度的类比,或者甚至就是地上国度的同义词。因为这个国唯独通过耶稣进入这个世界,虽然他也带来新的属灵启示,带来对爱和公正的全新理解,带来纯洁无瑕的完全人的榜样,但这些都不直接就是神国的临在和实现。只有他本人,特别是在他的受难与复活中,神公义和慈爱的统治得以临到这个世界。但是,虽然基督临到这个世界,神的国通过他,以及此后,通过圣灵和圣言在教会中的工作临到了这个世界,但神的国仍然不在基督临到的这个世界中,仍然只在于临到这个世界的基督里。而这位基督,正在通过见证和显明他自己的福音,通过圣灵的工作,临在并行动于他自己子民的群体中,就是教会。教会是他的新妇,又是他的身体,又是他借着道和圣灵在世界中的临在。但不是有教会的地方就有基督,而是在教会正确宣讲和信靠顺服基督的地方就有基督和他的国度。

 

这样就构成了教会对自己根本使命的了解,就是宣讲福音,宣讲神国大能的审判和拯救已经通过耶稣临在于此世,以此使人通过信服福音而得赦罪和生命,并靠着圣灵过与福音相称的生活。

 

神的国内在于圣灵带来的确信中的重生的人和基督活泼的关联中,是灵性的,是向外隐藏其荣耀和实质的,是可经验的,同时在经验中又是局部的、预尝的,他的成全,要在基督的日子(从基督初临直到他再临)满足时才得实现。

 

所以,若不通过十字架替代性的救赎工作理解神的国,我们就很容易直接把教会以基督教世界的信念系统和行为模式走向耶路撒冷夺取地上国度的王权和尊荣当成神的国当下的降临。

 

下篇  今夕何夕?

 

有两个词汇可以说明教会所处的时代,了解教会究竟在怎样的时刻,会有怎样的境遇,其一是“末世”,另一个是“这世代”。

 

末世是从信心中发出的,对于时代本质的超验洞察;这世代是我们在当下的经验中,身处其中的具体时代。简单说,末世是属灵洞察下的这世代,这世代是当下经验中的末世。或者说,末世是这世代的本质,这世代则是末世的具体表现。我们必须在这两种重叠的印象中了解我们身处何境,今夕何夕。

 

一、末世

 

基督徒对自己所处时代的理解是深层的、救恩史意义上的,它不是日常经验和感受带来的理解,却是深切信念带来的,在日常生活中的感受和洞察力,就是把现今理解成末世。虽然末世是指从耶稣来到他再来的时间,但也仍然带着越发临近时间终结的紧迫感受。这带来基督徒对自我生活状态更深层次和超越的理解。

 

史怀泽以他极出色的研究指出,耶稣和整个新约的教训具有极强的末世论特征,因此其中所强调的所谓天国伦理,无法看成是一般日常生活中(应该是离开末世论意识的日常生活)能够遵守的高超道德,而是带着“永恒世代即刻降临”这样末世论紧张期待的“过渡伦理”。此后,史怀泽很成功地使耶稣再度成为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文化基督徒的陌生过客。

 

对于我们而言,史怀泽洞见的价值在于说明了一个基本事实:耶稣的教训和新约的整体教训都带着极强烈的末世论意识,若离开这种意识——事实上在史怀泽看来我们这个时代整体而言是完全缺乏这个意识的——就不能够理解一世纪的“犹太宗教狂热分子”耶稣和他的门徒,而且也就因此完全不能理解新约。而对我们而言,不能真正理解新约末世论的紧张期待,就不能理解我们现今的时代和我们的生活。

 

福音书中直接把耶稣描述为应验了旧约末世论预言的那一位,因此,从耶稣的降生起,神的永恒掌管就进入了这个在时间中仍然继续延伸的世界。这种理解被神学家们称为是“实现了的终末论”。而且,这种状态会通过道和圣灵的工作,在作为基督身体的教会中继续,正如耶稣在世时,通过他的身体行事一样。

 

福音书中以撒种的比喻为中心的一系列讲论和耶稣对于末世的预言,还有使徒们对于末世的说明都在证明,这样一个世代不会永久的持续,时候到时,在人子荣耀的再临中,经过末世的大灾难和试炼,一切有形质的都要毁灭,死人也都要带着身体复活,而义人和罪人要在白色大宝座前受审判,进入永远的荣耀或者永远的沉沦。这个结局就是将临的末世论。

 

因此,我们现在虽然真实地经历着已经临到的终末,但是在耶稣的工作中,是以象征和记号的方式;在我们的体验中,是以预尝的方式;而它的实质,是通过与耶稣的信心关联和圣灵内住的方式。

 

在圣经中,末世论是,又不是关于世界的末日毁灭和重建如何发生的说明(时间维度);即,是,又不是关于至高神如何与我们相遇,如何使我们以瞬息相续的日常生活拥有永恒的生存论意义的说明(空间维度);同样,它是,又不是关于个人死后沉沦地狱或永享天福的个体性生命终极的理论。当这些讨论以基督的死和复活及再来加以说明时,末世论就是关于这三方面议题的说明,且在基督死、复活和再来中不是三件事而是一件事。但若离开这十字架事件的核心,那么基督教末世论的上述任何一方面都会成为圣经所指斥的“老妇荒渺的言语和世俗的虚谈”。至于离开圣经所记录和解释的十字架事件,以经世致用的立场,精心构造一个能够给这世代带来盼望,又能指明方向的末世论教义解释,则是完全与真正的神学工作毫无关联的,人类虚拟的赛博游戏,是学术玩家们的自娱自乐,与教会没什么关联。

 

对于末世论的根本性说明汇集在基督论当中。正如神论、基督论、启示论、救恩论在过往的神学历史上,最终都以直接的基督论为中心,以此构成基督教向神的信仰告白或向世人的福音宣讲的基督中心论的基本格式一样,如今尚未成熟的圣灵论、教会论和末世论也必会以基督中心论的格式而具体成型。

 

在基督中心论的视角中,末世论的三个方面是一致的,因为耶稣的死和复活以及日日迫近的再临,使我们越发体会到万物的结局近了,知道自己在世上是寄居的,是客旅,因此轻看这世上的得失,一心向往永恒的国度;又因为知道注定要面对的,是远胜过人间任何毁誉予夺的终极性的判断者,因此对今天的每一个时刻都带着警觉和畏惧,战兢谦谨度日。而这一切,透过圣灵和圣道的工作,在基督徒的生命中不仅仅是理论式的主观期待,而且成为比记忆或希望更为真切的,当下的确知和经验。这三者合成加尔文所说的,在神面前的敬虔意识(Coram Deo)。在“世界的结局”,“神在日常生活中的临在”和“个人的死后”这三个方面中,世界的终结和末世审判最带有反社会、反文化色彩,因此是有教养的人最不喜欢的。在今天,这一理解格外带着“受压制的亚文化群体的偏激心态”特征,因此是主流教会大多不愿谈及的。主流教会渐渐试图以“死后的去处”理论和“神人相遇”的生存论体验来说明末世论,而有意忽视这个世界的终结正在日日迫近这个末世论层面。

 

世界临近末日是圣经末世论的重要事实,个人死后的结局重叠于白色宝座前审判的景象,而经验神的临在的末世论也是与基督再来盼望重叠的体验。不仅如此,这世界和其上的情欲将要过去,唯有主的道永远长存。世界正临近它毁灭性结局的理解,也正在构成圣经对于现今世代邪恶,恶贯正在满盈的判断。

 

教会常有的,对世界的否定态度正是来自这种末世论的理解。耶稣自己说:“凡在这淫乱罪恶的世代,把我和我的道当作可耻的,人子在他父的荣耀里,同圣天使降临的时候,也要把那人当作可耻的。”(可8:38)

 

因此,福音是对世界的否定,不仅是对于这个世界看为恶的一切的否定,也更是对于这个世界看为善的一切的否定。在十字架上,这世界的王受了审判,也由此引发出基督徒对世界的迫切使命:分别出来,又被差遣进去,以行动也以言辞,以服事也以大能,宣讲福音,引人归主。这世界的存在和结构的一切正当性,都因被定罪而消解,任何人以神圣的名义称义这个世界,圣化这个世界的努力也必被定罪。称义和圣化这个世界的神圣也必被取消神圣性而显为偶像。由此,福音在称罪人为义的同时,定这个世界的好人为罪,在赦免罪人时,审判自我称义的一切。正如马丁·路德指出的,市民道德在神面前不仅不是神能悦纳的善,反而是加倍的恶,但若连这个市民道德都不遵从,则是更加的邪恶。

 

路德十分清楚地意识到福音的这种反合性,他把真正的神学称为十字架神学,是悖论式的神学,因为大能的上帝通过软弱的耶稣显明自己,荣耀的神通过屈辱的十字架显明自己。正如神就是光,却是通过密云和幽暗临到西乃山一样,通过密云和幽暗我们无法看见神的荣耀,但通过密云和幽暗我们正看见神的荣耀在那里,神的显现正是他隐藏之处。同样,基督徒也是以这种十字架神学的方式属于神,通过死而生,通过被弃绝而被接纳,通过受苦而得成全,通过舍己而得丰盛。

 

路德把与之相反的神学称为荣耀的神学,是虚假和无效的神学,就是十字架神学之敌。荣耀的神学就是试图在世界的、今生的荣耀中找到神的荣耀,在能力中找到神的能力,在丰厚的生活中找到神喜悦的证据等等。

 

教会今天对待肯定或否定世界,是从世界中分别出来还是占领世界,是在今生享受还是在今生舍己时,常常会以几种值得怀疑的方式引证圣经,以证明自己对今生的贪恋和思虑是合乎圣经的,并试图以这种错误的引证和解释来消解“基要主义式的偏激心态”。

 

  1. 把创造之初的原则当成当下的原则

 

如:世界是神造的,且看为美好,所以基督徒不应当把世界看为恶的,不应当以二元论的心态把物质的或世俗的世界看为不好的,但我们不看好这个世界,并非以哲学二元论的心态,更不是以为物质的和不信的世界有好的或不好的因素,而是因为这世界在存在和结构上处于与神背离的关系。这世界因人的悖逆而伏于虚空之下,短暂多变而且将被新天新地取代。

 

又如,神在创造时用自己的形象造人为尊贵,这仍是以为人的尊贵好坏是取决于人的构成中有好的或不好的因素,而不是以存在的结构和与神的关联来看待人。罗马书中说神拣选一些人做承载他愤怒的器皿,以至于毁灭,一定是人的恶足以激起神的愤怒。庸俗简单的一分为二的思维方式,使人过分轻巧地忽略了圣经中描述的人全然堕落这一事实。现代越来越有人试图把以救赎为中心的(就是以基督为中心的)神学模式改为以创造为中心的(就是直接以父神为中心的)神学模式,这正是追求路德所指斥的荣耀神学的思路,而且也并无多少神学学理的真诚,因为其用意,不过是为了肯定人类的自义和对今生的贪恋与思虑。

 

还有一种被称为文化使命的理解,也是缺乏准确的末世论意识,因此把创世记一章中的人要治理管理的经文和新约中要使万有都归于基督的经文,用以说明教会为何要努力以基督教的信念系统和行为模式占据社会的主流地位,以影响和改变社会风气和面貌。但其中创世记的经文是在人类尚未堕落之时,基督要使万有都归给他是在他再临之时,都不能直接使用于现今的时代。

 

2.把将来当成现在

 

同刚才文化使命的理解一样,灵恩派也容易以“将临的末世论”来理解“实现了的末世论”,直接把耶稣的初次降临和圣灵的临在当成罪恶和咒诅已经清除,国度已经降临的时代,以此激励人带着确信在地上过富足和欢乐的生活,这也构成灵恩派信息的主要基调,也就是敬拜赞美运动和繁荣神学的,实现了的末世论的神学底色。

 

3.把预尝当成完成

 

虽然从基督初临到他再临有一个漫长的时间跨度,但圣经有时把它表现为一个事件和一个时候,即十字架事件和主的日子,但这不应该给我们的理解带来某种混淆,把耶稣再临时要发生的事情当成当下圣灵和道的工作中完成的事情。

 

圣经中上帝国的临在是在基督里的,彻底的医治和祝福,以及物质的丰盛和可见的荣华却是在主再来时才会成就的,但我们在地上就可以因着属于基督而在他里面得着并且享受到将来才会成全的神的福乐和荣耀,但是以预尝的方式,以记号和象征的方式,是属灵的,而且是在和基督的信心的关联中的,因此是预尝的而非完成。其真实的意思并非如很多人以为的,把这种“实现了的末世论”的经文解释成“将临的末世论”,把预尝当成完全得到,以此激励人以信心支取人一切贪图的,物质的益处和今生的荣耀。

 

  1. 急于摆脱末世的张力

 

基督教“已然未然”的现状会给基督徒的生命体验带来难以承受的张力:我们是属天的,却在地上;我们里面有圣灵,我们却在肉体中;我们有大能的基督,却仍然软弱无能;我们因圣灵内住,对罪有了更加敏锐的觉察,但却仍然很容易陷入罪中;我们渴望独善其身,却又在一个已经扭曲败坏的社会结构中有确定的地位和相关的责任;我们已被赦免,却仍然受罪恶根性的侵扰甚至控制;我们是确定地有将来的胜利,却仍处在每日艰难的争战中;我们已是蒙福分和眷爱的,却仍然受着各种病痛和灾难的折磨。不仅如此,我们的生活里还多了一份艰难,就是我们因看到这一独特的,对于世界堪为绊脚石的福音,而在这个自己处身的世界中成为陌生而且可疑的另类和外乡人,因此遭受着世界正当或不正当的歧视和排挤,甚至强力的迫害。和基督一同做王,却在世界成为囚徒。这种张力是使基督徒的人生格外艰难的一项无可摆脱的重负,但这正是基督徒和基督相连接而有的身份特征,不是应当解决的问题,而是应当忍耐和承受的。保罗在哥林多后书中这样描述基督徒生活的这种张力:

 

“我们有这宝贝放在瓦器里,要显明这莫大的能力是出于神,不是出于我们。我们四面受敌,却不被困住;心里作难,却不至失望;遭逼迫,却不被丢弃;打倒了,却不至死亡。身上常带着耶稣的死,使耶稣的生也显明在我们身上。因为我们这活着的人是常为耶稣被交于死地,使耶稣的生在我们这必死的身上显明出来。”(林后4:7-11)

 

又说:

 

“我们凡事都不叫人有妨碍,免得这职分被人毁谤; 反倒在各样的事上表明自己是神的用人,就如在许多的忍耐、患难、穷乏、困苦、 鞭打、监禁、扰乱、勤劳、警醒、不食、廉洁、知识、恒忍、恩慈、圣灵的感化、无伪的爱心、真实的道理、神的大能;仁义的兵器在左在右;荣耀、羞辱,恶名、美名;似乎是诱惑人的,却是诚实的;似乎不为人所知,却是人所共知的;似乎要死,却是活着的;似乎受责罚,却是不至丧命的;似乎忧愁,却是常常快乐的;似乎贫穷,却是叫许多人富足的;似乎一无所有,却是样样都有的。”(林后6:3-10)

 

但是,摆脱这种张力的,浮躁而且狂乱的努力一直在教会中越加强盛,快餐文化下的这一代人,越来越急不可耐地试图以各种方式解决这一张力。人们在争论哪一种方法可以更加有效地解决这一问题,却从来不争论,这是一个应当解决的问题还是一个应当承担的问题。不是所有使我们不快或痛苦的因素都是应当解决和去除的,也不是所有脱离重负和痛苦的感觉都是真正的释放。真正捆绑我们的,在痛苦和重负之前,首先是罪和错缪的偏见,耶稣说,我们如果在他的话语里面,就必晓得真理,真理必使我们得自由!当我们认清这种我们长期以来极欲摆脱的苦况和左右两难的紧张状况是我们生命的印证和本质时,我们应当有机会摆脱在这种张力中的无能和无望,反而获得承担、忍耐和胜利的勇气与能力。

 

二、这世代

 

我们还可以以另一个概念理解我们所处的境遇,就是这世代。我们可以寻求这个世代一些具体的特征,来发现教会面临的引诱和威胁。

 

  1. 商业技术社会的幻觉

 

我们所处时代最典型的特征,就是生活的一切活动都被高度商业化和技术化了,因此这个社会也被称为商业-技术社会。社会的主流、中坚和主导者是商业技术人员,以至于我们的思考和行动模式也已经不假思索地被商业和技术模式给规范化了。

 

1)技术社会的幻觉

 

技术社会的幻觉就是,一切事情都可能达到使人愉快和满意的结果,只要你了解和遵循正确的操作规程。这种技术化的对象从机械控制到社会控制,还有人际关系,甚至极为亲密的男女爱情关系、夫妻关系、亲子关系等也都可以通过“了解和遵行正确的操作规程”而获得预期的后果。甚至人和神的关系中,神也被设想为可以按着圣经中记录或者个人的体验中发现的某种“上帝使用说明书”来进行正确的操作而控制和改变。

 

“正确的规程可以使你掌控机器,掌控自己,掌控他人,掌控自己的命运,掌控神对你的态度。因此一方面,世界被看为一个封闭的、有限的、被动的,即或复杂,也完全可以了解和控制的系统,使这个系统运行的正是位于操作系统终端的人,他是认识和行动的主体,他预定目标,他寻找和发现原理,他确立操作规程,并按着这个规程操作。结果的有效与否会表明,他的操作是否合乎正确的规程。”

 

现在市场上最畅销的书往往是以“如何……”(How to…)或者“你能”(You can)为书名或副题的,就如《如何赢得上司的赏识》或者《你能使神听你祷告——祷告蒙应允的12项法则》之类的书。

 

这样的信念一方面可以被技术领域里不断开发出的,许多带来立竿见影果效的技术手段所强化,另一方面它又是完全不可能通过经验证伪的,因为无论你失败多少次,都不过是你未能正确操作的结果,但一次偶然的成功,却可以成为正确操作导致的理想成果。

 

另一方面,这样的理解不仅仅要把世界看为封闭的系统,还必须把这个世界看为它的各部分是彼此分离的。如果你想用某种技巧改变你和你妻子关系的某一方面,必须设想它不太可能同时会损害另外一些与它并不直接关联的部分。否则,离开这样的前提,因为我们不肯同时顾及人类复杂情感的所有层面,技术的使用就会极为危险了。

 

因为科学和技术的巨大体系无人能够全部理解,因此最重要、最有权威的人士就是某一领域的技术专家。人们相信而且也期望这样的专家能够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在所有困扰我们的问题上给我们一个立竿见影的一揽子方案。

 

这种技术社会的信念和思想模式在今天的我们看来是如此的天经地义,但并非自古不证自明的信念系统,而是近现代技术社会的特定幻觉,而且在整体人生的理解上,是一个极危险的错觉。一个简单的真相可以直逼技术信念的两大前提:首先,世界和人生并不是一个被动的,对人的操作进行回应的封闭系统,而是一个向着其意念深不可测,也高过我们的意念的神开放,并且由神主导的世界和人生。这位神凭己意行做万事,且是独行奇事的、超越的、不可测度更不可控制的神。其次,世界和人生的各个层面是如此的紧密相联,以至于人按自己的意思安排和改变其中一个部分时,必然会在毫不觉察其结果的利与害的情况下,触动许多相关的部分,从而导致许多你预期以外的变化和后果。

 

圣经警告人不可依赖自己的聪明,而且明日如何,你自己并不知道。对神的敬畏和对神超然主权的体验,正是连接于对自己的人生茫然失控的觉察。因此敬畏,因此祈求,因此依靠,因此盼望,因此不敢自夸,因此无可自恃,而且因此因信称义!

 

2)商业社会的幻觉

 

技术的幻觉虽然已贯彻到社会和教会生活的一切层面,但它是一个单一的原则,即正确的操作可导致预期的结果。与此不同,商业社会却是以一个商场景象构成多样又统一的商业社会的商场幻觉。

 

A.超市幻象:我买我想要的

 

“世界是为你预备的,你可以按你需要的,按你愿意支付的代价来选择,其中决定性的只是你自己的喜好和评估。”

 

这种超市幻象正在决定性地帮助我们形成绝对自我中心,却又毫无准则的主体心态。这一点也构成很多基督徒对真理的取舍态度。“神只有一个,领受各有不同,神以极高的智慧按你所需的供给你,所以基督徒不需要也不可能接受全部的圣经教训,而可以因时、因地自取所需。同时,任何选择都是各人自己的事,不可强买强卖。”这种对真理的漠视和对自己的夸大在今天鼓吹相对主义和多元化的时代更加彼此印证,显得不证自明,极为合理。

 

B.推销员幻觉:顾客总是对的

 

“基督教在试图推销自己时,必须遵行这一条对于推销员而言不言而喻的定律,要根据顾客的需要和反应来改进产品和推销方式。”这种幻觉直接反映在教会的所谓“回应需要的布道”之类的口号上。“基督教的福音既没有特定的内容,也没有特定的形式特征,一切都可以根据受众的心理去调整,以迎合和刺激购买。基督教可以动用广告式的宣传策略,但不可以做费力不讨好的,长篇累牍的讨论以改变他人内心的倾向和信念。”

 

多年来,基督教会越来越降低自己信仰的门槛,不断放弃一项又一项的重要原则以迎合受众心理,但结果却使基督教的公众形象变成“这样的基督教信也无妨,不信也无妨”;而且在赢得了某些受众的同时,失去了自己的本体性。但至今教会仍在把主要的关注放在改变自己以供应人们需要这一项任务上。今天,当人们拒绝福音时,需要悔改的不再是罪人,而是基督教会或基督自己了:“看哪,顾客们走了,我们当悔改!”

 

这一点也是和我们“走向耶路撒冷”时,试图改变自己,以使自己能够被主流社会接受的努力是一致的。

 

C.能卖出去的就是好的——业绩评估原则

 

“没有,也不可能有,因此也不该有任何一种产品能够独霸市场,现在只有完全没有市场的产品,而不会有能够独霸市场的产品。超市的多样化是最天经地义的事。真理的多样化也可以是独一的真理向不同人的多样化展示,真正的真理在众多人的不同领受中。而我们都象盲人摸到了真象,但却只摸到了一点。”

 

这样多样化和相对主义已经使真理问题变为在不同的人群中寻求最大公约数(最多的共识)的问题。但人群越多样化,共识的范围就越小,“最大的人群-最小的共识”正在成为教会寻求普世化过程中一个努力的模式,真理的具体内容既然因买家的不同不可以用划一的标准,那么,商业社会就不需要标准了吗?因此也没有标准了吗?

 

“既然判断的标准不可划一,那么真正的判断标准就只能划一而成为独断的标准,就是销售额,换句话说,能卖出去的就是好的,业绩就是标准。这样,在判断价值时有一个硬标准,不变的硬道理,就省得没有客观性地罗里罗嗦,自说自话。”

 

简单说,“DOES IT WORK?”成了商业技术社会中唯一有意义的问题。

 

  1. 世俗化社会的神圣

 

世俗化是当今社会的主要进程,其基本过程是揭开一切看为神圣、奥秘事物的面纱,展示出构成它们的其实是自然的、偶然的、人为的产物,以此达到“祛魅”的效果来消解其权威性和绝对性。比如对基督教的信念、组织、行为和经验,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宣称他们可以按着一般的宗教社会学和宗教心理学原理加以阐释,甚至可以引起和复制某些神秘的体验,以此说明基督教不过是人类日常经验的一部分,未必是和超验的上帝有关。因此,没有什么事物是神圣的,都是人的、相对的、偶然的,是受人类可以理解和操作的规则支配的,因此也没有什么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今天教会的一个主题就是极力试图打破圣俗两分的思想模式,他们不是采取世俗化世界中把一切都归于世俗的两分法进路,而是以很推崇荣耀神的方式,不仅把神圣的,也把以前看来是世俗的一切也都归给神而为神圣。却不知这样做,并非比世俗化的过程更属灵,反而正是世俗化的另一面。

 

世俗化过程一方面是在祛魅,另一方面却一直试图建立世俗事物的神圣性。当神圣降格为世俗事物时,世俗事物却立即获得不可侵犯的神圣性。时代精神的先知金斯伯格早50年前就已经嚎叫出在当时看来离经叛道,在今天又已经是不证自明的“神谕”:

 

“神圣!神圣!神圣!神圣!神圣!神圣!神圣!

世界神圣!灵魂神圣!肌肤神圣!鼻子神圣!舌头和鸡巴还有手还有屁股眼儿皆神圣!

万物都神圣!人人神圣!处处神圣!每天都是永恒!每一个人都是天使!

永恒中的时光神圣!时光中的永恒神圣!人世间的时钟神圣!

第四维神圣!第五国际神圣!在摩洛克中的天使神圣!

大海神圣!沙漠神圣!铁路神圣!火车神圣!幻想神圣!梦幻神圣!

奇迹神圣!眼珠神圣!深渊神圣!

宽恕神圣!怜悯!救济!信念!神圣!我们拥有的!躯体!

痛苦!崇高!

灵魂所具有的超脱自然的大智大善神圣!”[2]

 

在今天,被不同的人们在不同的时候,以不同的程度看为天经地义、不可侵犯的事物很多,国家、民族、民主、自由、道德、健康、事业、名誉、革命、政权、爱情、科学、知识等等。偶在世界中显得不可或缺的一切,早已在人们心中获得了这样的神圣地位。虽然对于这些神圣的排位次序可能不同,但人们对待其中任何一项的态度都可能比对待宗教性的真理问题认真一些。但另一方面,真正有效地获得神圣地位的,却是主流社会、中产阶级所主导的商业-技术社会的价值和信念系统,谁要是违背了这种主流意识形态,谁就是心态偏激或受教育程度不高。过去,教会很容易把这种对世俗事物的推崇和正当化看为偶像崇拜而加以摒弃,但今天,教会却正在世界的万神殿中屈身下拜,以求获得世界上的偶像崇拜者们的赏识和接纳。

 

3.重建巴别塔——全球化时代的合一理想

 

在如此一个价值上多元化,道德和社会组织上正在分崩离析,整个社会迅速解体的末世进程中,却有一种实实在在,有效的组织和联合的力量在悄然地起作用。和过去的家庭、民族、国家等社会组织需要的是主观的彼此认同和委身不同,这种新的组织和联合的力量能轻易地超越这种主观的意识形态分歧而把人们组织在一起并彼此合作,它好像不是信念的产物,但却引起时代的精神和信念。这种新的合一的力量就是金融、贸易、技术、知识,这些因素正在强有力地形成一个新的超越种族、国界和意识形态分散的组织和联合的力量,正在迅速地把分散的世界结合在一起。并且正在形成新的,世界主义的合一理想。

 

其实,多元化的世界有一种建立在实际物质利益和需要的客观一致性,它正在迫使人们改变和消除因着主观信念的不同而有的分歧和隔离,这种多元化世界中的合一倾向也会要求包括基督教在内的宗教服从这一需要。一百年来的历史隐藏许久的不法隐意越发明显地显露出来,人类无条件的自由、平等、博爱的理想,在超越一切不同信念的追求中,轻易地摧毁了过去好像是坚不可破的意识形态的壁垒,推动着人类在人类共同利益和需要下的联合为一的热望。

 

而教会长久以来已经以类似共济会的方式模塑了自己的形象,成为人类合一、尊重人格、倡导人类爱的形象大使。可以想象,将来教会会越来越热衷于委身于这一重建巴别塔的反叛进程;而且,将来的逼迫将不再是由异教世界以反对基督教的名义,而是基督教会会合整个社会势力,以人类爱的名义清除一小群固执己见、偏执不开化的,“信偏了”的基督徒。

 

这是这一世代的景象,其本质却是“末世”。因此,真正的教会必须有清楚的,末世性的认识和警觉,也必须在这时代的大潮中做一清楚的决断。

 

三、结语

 

耶稣曾经责备人,知道分辨天上的气色,却不能分辨这时代的表征。(太16:3)我们也不应在时代潮流的卷裹中毫无分辨地奔波无度,决断、分辨和付代价的持守是必须的。

 

 

 

[1] 副标题为编者所加。

[2] 艾伦·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1926-1997),“垮掉的一代”代表诗人,美国文学艺术院院士,曾获全美图书奖。本段选自其成名之作,长诗《嚎叫》。本刊决定保留这些字句,因为我们生活的世界本就如此。——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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